本文2019年11月14日发表于东方网，作者为东方智库首席研究员、东南大学国际战略智库资深研究员
欧盟国防部长会议11月12日在布鲁塞尔举行，欧盟委员会副主席兼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级代表费代丽卡·莫盖里尼在会上的一番话，引起了人们对欧盟防务独立意图的再次关注。
视频截图来源：央视
莫盖里尼虽然重申，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中，欧盟及其成员国将继续与合作伙伴紧密合作、一起行动，为欧洲的集体安全和欧洲公民的安全加强工作，但她表示，欧盟相信“联合自治”，“如果有必要，我们应该能够在国防领域独自行动”。
分析人士认为，莫盖里尼的这番表态，前一句话不过是她不得不说的外交辞令，后一句话才是其真实思想和意图的表露。
欧洲防务独立是个老话题，也是一个颇为敏感的话题，去年这个时候就热炒了一阵。1992年签署的《欧洲联盟条约》确定了欧盟的三大支柱。第一支柱为“欧洲各大共同体”，涉及经济、社会、环境等政策；第二支柱为“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主要涉及外交、军事等政策；第三支柱为“刑事领域警务与司法合作”，涉及共同合作打击刑事犯罪。
应该说，经过20多年的努力，第一、第三两大支柱已经像模像样，但第二大支柱至今步履艰难，不过是个“花架子”，大多属于纸上谈兵。个中既有外部因素，也有内部掣肘。
热衷于欧洲独立军事和防务的主要是作为欧盟两大轴心的法国和德国，法德领导人不仅一再呼吁加强欧洲独立防务，甚至公开提出要建立欧盟“军事申根区”，组建欧盟独立的军队——联合军事干预部队。年轻气盛、雄心勃勃的法国总统马克龙2017年5月执政以来，更是对欧洲防务独立念兹在兹。在他看来，如果欧盟在防务上继续受制于人，则欧洲和欧盟的独立自强就是一句空话。
恰好特朗普入主白宫后，力主“美国优先”，不愿像过去那样对欧洲防务承担责任，一再抱怨欧洲盟国这么多年来占尽了美国的便宜，让美国人给他们当保安，自己却不出钱或很少出钱。特朗普一再逼迫北约的欧洲盟国，必须把分摊的北约防务军费提高到各自GDP的2%。这个要价，让几乎所有的欧洲盟国都大惊失色，一是它们缺乏思想准备，二是很难承担得起，但特朗普自认为吃亏的事是不干的，这两年多来，只要与欧洲盟国的领导人碰头，或者到欧洲出访，特朗普都要毫不留情地敦促欧洲盟国赶紧补足北约防务分摊额度，并以退出北约相威胁。美国的强硬态度，促使欧洲盟国进一步加强了欧洲独立防务的思想和行动。
这两年来，欧洲盟国不得不按照特朗普提出的额度增加北约防务军费。在欧盟现有28国中，目前有7个国家已经达标，但大多数成员国的差距还很大。德国作为欧盟最大最强的经济体，已开始较大幅度地增加北约防务费上缴比例，年度达到了320亿美元，但目前还只是达到了占GDP近1.4%的比例。
让欧盟国家感到心寒的是，美国前不久又提高了要价，提出要这些国家按照GDP的4%增加北约防务军费。不少国家很气愤，强调即使有钱也应该先发展经济，解决难民和失业等问题，而不是投入给目前实际并不面临危险的“北约”。但与华盛顿哪有理可讲，不少国家表示美国简直是在敲诈勒索。
与此同时，欧盟空前加大了防务独立进程和各种努力。在2017年12月14日的欧盟首脑会议上，25个成员国所签署的“永久结构性合作”联合防务协定（Permanent Structured Cooperation ，简称PESCO）正式出台，即在自愿基础上参加的欧盟国家，将共同发展防务能力、投资防务项目及提高军事实力，定期增加国防预算，并投入一定比例资金，联合开展国防技术研发和对外派遣军队。
根据PESCO协定，欧盟首批确定了17个合作军事防务合作项目，主要涵盖欧盟军事培训、网络安全、后勤支持、救灾和战略指挥等。之后，又逐步扩大。
11月12日的欧盟国防部长会议再次商定了13个新的防务合作项目。
欧盟在PESCO框架下总共已有47个防务合作项目，合作领域也在拓展。莫盖里尼在会上表示，“当欧洲人联合起来时，我们的影响就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通过一系列新举措，欧盟的安全和防御工具箱得到了加强，并增强了欧洲武装部队的“作战准备和防务贡献”。
欧洲的安全担忧来自多个方面，既有对俄罗斯的不信任，也有对中东、非洲地缘争斗、极端暴恐、大国博弈、难民大量流入等引发的安全问题和日益加剧的网络安全风险的恐惧。
莫盖里尼关于欧盟加强独立防务的最新表态，确实话出有因。但欧盟能否独立承担起防务责任，特别是能否真正组建起欧盟自己的军队，则是一个异常复杂的话题。至少就目前而言，以下一些问题都很棘手，需要破解。
首先是加强欧盟独立防务和组建欧盟军队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虽然北约内部，欧洲国家与美国龃龉不断，但北约毕竟已经存在了70多年，大西洋两岸已经建立深度、甚至密不可分的军事安全关系，形成了统一的军事安全组织、指挥、协同机制和体系，不是说想分裂就能脱钩的。北约是在“冷战”的特殊时期和条件下成立和延续至今的，现在无论国际还是欧洲的大环境，都已经发生根本改变，单从军事的角度讲，现在不要说是欧盟新组建自己的军队，就是北约组织及其盟军是否还真有必要存续，也都是一个大问号。
至少本世纪以来，北约和欧洲盟国的很多军事行动，不过是充当美国的打手和帮凶，所谓的敌人和敌军，实际都是自己制造的和树立的。如果再新组建一支欧盟军队，其目的是什么，其使命任务是什么，其应对目标是什么？这些恐怕都很难解释清楚，也难以被欧盟各国所接受。
其次是今后欧盟独立军队与北约、美国的关系怎么相处？现在欧洲盟国因为受不了窝囊气，很想撇开美国自己单干。组建自己的军队，便于调动指挥，无疑会方便和强势得多，但当下美国不会放弃对欧洲的掌控施压，事实上欧洲盟国也难以脱离美国军事安全保护伞，即便是欧洲组建了自己的军队，也难以发挥作用，并会导致关系和矛盾更复杂。
今后若出现美国、北约和欧盟的三支军队，究竟谁听谁的，谁控制谁？显然，谁实力强就得听谁的，但单就军事实力，包括人员、装备、联勤、战略支援、情报搜集分享等方面，新组建的欧盟军队与美国和北约军队，无论在陆地、海上、太空还是网络空间中，与美军和北约军队都不可能在同一档次，而且也决不是短期内可以改变的。如果今后依然要听命于、从属于美军和北约，那么欧盟在防务和军事上自强独立依然实现不了。
第三是加强欧洲独立防卫，组建欧盟自己的军队，巨额经费从何而来？目前欧盟28国，经济普遍不景气，即便是一向经济强大的德国等国，现在也处于艰难之中，去年底以来制造业和出口都出现了疲软。欧洲各国的民粹主义和极端主义甚嚣尘上，社会矛盾和问题不断累积，多国失业率居高不下，许多年轻人生活工作没着落，哪个欧盟国家有钱为军事而大笔撒钱？
要加强欧洲的独立防务和组建欧盟的独立军队，可不是一笔小钱，也不是一次性预算，而可以说是“无底洞”。英国为何有一批强硬派坚决要求脱欧？其中固然有英国自身的政治、社会等问题，但不愿为欧盟承担费用不能说不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第四是欧洲加强独立防务和组建自己的军队，今后由谁掌控，听谁指挥，服务于哪个欧盟国家的军事安全和防务利益？在英国坚持脱欧后，欧盟实际上由法德两国在掌控，但德国人和法国人，各自有各自传统的、强烈的战略追求和大国梦想，两强之下，矛盾不可避免。马克龙总统虽然志存高远，妙语不断，想法很多，但其毕竟执政不过两年半，目前国内还有一大堆麻烦没有解决，要让都是老资格的欧洲国家和欧盟国家领导人听命于法国的，俯首在马克龙麾下，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值得关注的是，最近两年来，德国政治正在发生重大变化，一些极右翼势力迅速膨胀，在全国和地方选举中攻城略地，正在形成强势。11月9日是柏林墙倒塌30年的日子，在德国引起很多深思，也出现了不少值得警惕的苗头。德国总理默克尔是资深政治家，对德国和欧洲的问题都看得清看得深，但人们注意到她无论是在柏林墙的倒塌处点燃蜡烛时，还是在接受德国《明镜》周刊的专访时，都出言谨慎，不愿深入谈论两德统一后究竟给德国和欧洲的安全带来了什么利好。即将退出政坛的默克尔很明白，现在谈论这个问题为时尚早。
欧盟28国，各有国情，各有难处，各自面临复杂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安全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无疑需要欧盟发挥联盟的作用，但更多时候并非联合防务和组建欧盟自己的军队所能解决，特别是在涉及某个成员国的社会安全问题时，不是欧盟军队可以随便插手的。即便是本国军警出动，也面临诸多风险。
由此看来，欧盟的联合防务和组建欧盟自己的军队，不过是一腔热血和理想主义而已。马克龙最近公开抨击北约“脑死亡”，引发一场舆论风波。其实，目前不是北约“脑死亡”了，而是29个成员国特别是北约首脑的脑子太活跃了，北约的离心和失序主要是由于各有利益追求而打小算盘引起的。如果只是马克龙的脑子活了，其他成员国的脑子、躯干不是装死就是装睡，那是唤不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