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2020年2月24日发表于东方网，作者为东南大学国家网安（东大）基地首席科学家
在经过大量的头脑风暴之后，欧盟委员会2月19日终于在布鲁塞尔发布了《人工智能白皮书》，实际就是欧盟人工智能发展战略。为什么说“终于”发布？是因为欧盟的人工智能战略在时间上相比世界其它发达国家和经济体似乎慢了半拍，这是现代欧洲人的典型风格，对拿不准的事情不会轻易决策和行动。
视频截图：欧盟委员会主席参观欧盟人工智能信息中心。（来源：欧盟官网）
人工智能是世界的热门话题之一，属于颠覆性技术创新，但它决不仅仅是一种技术，而关乎到国家和国民的安全，关系到人类生产、生活、社交、娱乐、出行等各种方式的改变，并涉及到隐私保护、伦理道德和司法审判等各种复杂问题。
目前，全球的人工智能属于创新增长的爆发期，与此相关的各种理念、研究、技术、应用、产品、平台乃至人才培养等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欧盟慢半拍发布人工智能发展战略未必就是落后，而是有其更深的考虑。欧盟委员会的白皮书开宗明义就是“论人工智能——欧洲人追求卓越和信任的方法”。冯德莱恩指出，AI（人工智能）“可能会非常有利可图，但它会带来重大风险”。应该说作为欧盟委员会主席，德国国防部长出身的冯德莱恩的这个看法是相当理智和冷峻的。
欧盟的人工智能白皮书英文长达26页，内容扎实丰富，其中确实包含了不少鼓励性的政策措施，包括强调欧洲需要大幅提高人工智能研究和创新领域的投资水平，目标是未来10年中每年在欧盟吸引200亿欧元的AI技术研发和应用资金等。但细读这份报告以及包括冯德莱恩在内的欧盟官员对报告的解读，不难发现这份报告更多地体现了欧洲对人工智能的深入思考与见解，而主要不是出台欧盟对人工智能投融资、政府补助、税收减免、场地优惠等激励政策。
而且，欧盟在发布这份报告时明确表示，该白皮书不过是抛砖引玉，仅为欧盟促进人工智能发展的初步提案，主要是公开征求意见，在今年5月19日的截止日期之前，欧盟各国政府、组织、企业、高校、研究机构以及专家学者和公民都可以提出自己对欧盟发展人工智能的疑问、看法和想法，之后再形成正式的提案。按计划，欧盟今年还将制定出台《欧盟数字服务法》，以更好地推动欧盟国家人工智能的快速而又健康的发展。
冯德莱恩在发布白皮书时兴奋地表示，“今天我们展示了塑造欧洲数字未来的雄心壮志。它涵盖了从网络安全到关键基础设施、从数字教育到技能、从民主到媒体的一切。我希望数字欧洲反映出欧洲最好的一面——开放、公平、多样化、民主和自信”。
纵观欧盟的人工智能白皮书及欧盟官员的讲话，感觉欧盟的人工智能发展战略主要有以下特点。
一是强调走激励发展与加强管理的双通道。不是走重发展轻管理、先发展后管理、先行动后规矩、先风险后防范、先问题再解决的“老路”。白皮书明确指出，欧盟既要促进欧洲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创新能力，又必须推动道德和可信赖的人工智能发展，坚持将政策鼓励框架和未来监管框架两大要素统筹考虑，同步推进，以便把各种可能发生的问题和风险减少到最低程度。这与美国更多注重发展、抢占地盘而监管不够、竞争失序的模式是不同的。欧盟对法规的关注与美国的方法形成鲜明对比，后者基于灵活的准则而不是具有约束力的规则。
二是强调必须重理念、高起点和坚守欧洲的价值观。白皮书强调，欧盟的人工智能发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模仿、追赶、竞争、超越，而要立足于以“欧洲人追求卓越和信任的方式”向前推进，为国际社会树立典范。世界知识产权组织最近发布的数据显示，中美公司在全球AI相关专利中约占85％。冯德莱恩在发布会上强调美国和中国已经走在世界人工智能发展的前列，有人担心欧洲会落后于世界其他地区，欧盟国家确实要追赶并在全球人工智能争夺战中胜出，但欧盟的人工智能发展要站在战略和道德的高地，始终立足于让欧盟的“数字化转型为我们的欧洲经济提供动力，在数字化时代找到欧洲解决方案”，“欧盟必须作为一个整体定义自己的方式，基于欧洲的价值观推进人工智能的开发和部署”。欧盟要在今后全球的人工智能发展中发挥领导作用而不是当随从。
三是强调注重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平衡发展。既要利用人工智能创造新价值新岗位，又要防止因新技术冲击而造成失业，欧盟将把人员尤其是妇女的新技能培训作为平衡工具。冯德莱恩估计人工智能可以“立即达到3000亿欧元即相当于今天的（欧盟）国内生产总值（GDP）2.4％的收入。五年之内这一数字估计将增长三倍”。同时还能将目前欧盟的570万个人工智能工作岗位在5年内增加到约1100万个工作岗位。但欧盟也很担心因人工智能发展而导致更多的人失业。为此欧盟要求“改善欧盟各国现有的教育和培训系统，使它们适合数字时代”，尤其要“提高各级教育对人工智能的认识”，“发展人工智能工作所需的技能，提高劳动力技能，使其为适应具体的转变而做好准备”。
四是要注重发展策略。突出实用性，要求不要跑偏。欧盟人工智能的发展策略是希望在“可信赖的人工智能框架”下推动人工智能的发展，重点是三大目标：对人有用的技术；能促进公平竞争的经济；致力于开放、民主和可持续的社会发展。具体而言要求各国集中在欧洲有基础并有竞争潜力的领域，包括工业、卫生、交通、金融、农业食品价值链、能源、环境、林业、地球观测和空间技术。冯德莱恩提出，人工智能要立足于为人类服务而不是烦恼和骚扰人类，人工智能在这方面大有可为，如通过人工智能更好地防止疾病和传染病，让人们“更好或更早”地诊断癌症等疾病，让人工智能助推欧盟促进全球气候变化的努力，通过启用精确农业和智能供暖为欧洲人提供服务。
五是强调高度重视防范风险性。白皮书强调要把人工智能发展所涉及的“高风险行业”作为优先突破口。欧盟提出，从欧盟各主管部门到欧盟各国的主管部门，都应该承担起负责任和有能力的人工智能业务测试、验证责任，对今后所有以人工智能为基础的“高风险”技术、产品和应用等，尤其是对算法所使用的数据，“要像监测化妆品、汽车和玩具”等敏感数据一样严加监测监控，然而才可认证放行，以“避免不必要的社会和公司创新负担”。而对一般性的人工智能技术和应用则可放行。欧盟白皮书列举的“高风险”领域包括医疗、健康、汽车自动驾驶、警务、农业、交通运输、社保基金、金融交易、旅游等，要求“高风险”AI系统必须事先制定周密、透明和可追溯的规则，并确保随时都有人工辅助和人为监督。白皮书还特别要求确保人工智能所使用的数据，必须通过不断地系统应用“高风险训练”，达到“无偏差”正确执行后才可投入使用。“高风险领域”采集使用的数据要统一打上“高风险”的标记，以防数据滥采滥用。
六是强调伦理道德规范问题。欧盟提出，任何企业、厂家、商家等都不可以人工智能业务名义随意采集滥用数据。不仅要注重各种用户的个人隐私保密，还要特别注重特殊群体的保护，防止种族歧视。对于人脸识别技术，欧洲一些国家和舆论曾提出过反对，认为该技术是“最具侵入性的形式”，但欧盟在此次发布白皮书时没有提出禁止性要求。欧盟官员表示要通过进一步的大辩论形成共识，以合理的方式解决。欧盟认为人工智能涉及的伦理道德问题众多，隐患相当严重，必须予以足够重视，否则会引发一系列法律纠纷和司法审判问题。如在重大、突发、敏感案件审判时究竟以法官的认知和法律衡量尺度判决，还是依据社交网络媒体的舆情反应判决等。
七是提出将欧洲建设成为全球研究和创新人工智能的“灯塔中心”。包括基础设施建设、高端人才吸引培养、高质量数据库建设等。欧盟主管市场竞争事务的执行副主席玛格丽特·韦斯特格称，面对全球人工智能竞争，“我们需要在欧洲拥有一切才能赢得这场战斗”。她认为目前“没有人比我们拥有赢得这场斗争更多的基础，包括工业基础的专业知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也许明天的赢家不会是今天或昨天的赢家”。欧盟表示，将以最大的力度、最优惠的条件吸引世界各地顶级优秀人才到欧洲“扎根发展”，并到全球各地“传播欧洲人工智能的卓越”。欧盟委员会已提出超过40亿欧元的“数字欧洲计划”来支持高性能和量子计算，包括边缘计算和人工智能、数据和云基础设施。欧盟决心通过多方面的决策与行动全面改善欧洲的人工智能生态，以科技造福欧洲、造福人类。
八是强调抓好数据这一人工智能的核心。欧盟白皮书指出，根据欧洲数据战略，改善对数据的访问和管理是根本。没有数据，人工智能和其他数字应用的发展是不可能的。冯德莱恩强调，人工智能与大数据密切有关，“数据，然后是数据。我们都知道，拥有的数据越多算法就越智能。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方程式。因此采用哪里的数据、访问哪里的数据非常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为我们的业务以及研究人员和公共服务提供更好的数据访问权限的原因”。她认为，“我们今天收集的大多数数据甚至从未使用过一次，这根本不可持续”。其实“我们收集的这些数据中蕴含着大量宝贵的想法，潜在的创新，尚未释放的潜力”，因此欧盟人工智能战略必须重视数据问题，不仅要有高质量的有效采集数据，有分类地整理数据，还要提供足够的数据存储空间，让所有需要数据的部门、企业和人们都能按照“为民服务”的基本原则与相关法规，随时调取数据，使数据从闲置中解放出来，获得更广泛的共享。为此，欧盟提出的原则是在欧洲而不是世界其它地方建立自己的大数据库，并着重建设“迈向尊重权利的公共数据空间”。欧盟决心让“巨大的尚未产生或应用的大量新数据为欧洲提供一个机会，使其能够在世界经济中占据一席之地，成为AI转换的前沿”。
九是注重欧洲人工智能创新发展与立法监管的平衡与合理性。数字欧洲总干事塞西莉亚·波尼菲尔德·达尔表示，欧盟不会急于监管新兴技术，而是很高兴看到人工智能等新技术与行业、企业和民间社会的紧密合作，并在存在差距的情况下增强欧盟健全法律框架的承诺，确保欧洲适合数字时代。但欧盟也不会放任人工智能的随意发展，尤其是数据的滥用，必须加以引导，其基本原则是“确保数字时代适合欧洲”，确保“AI技术的发展与基本权利同欧洲的价值观保持一致”，新立法的重点是防范高风险和加强伦理道德建设。
行业中的一些参与者担心很难定义高风险案件的性质和范围，担心欧盟所设想的那种初步认证将使高风险案例的认证过程更加复杂和官僚化。在欧盟发布白皮书的前两天，脸书首席执行官扎克伯格会见了欧盟高级官员，因为脸书曾警告说欧洲潜在的监管措施有可能扼杀科技创新。但扎克伯格在《金融时报》上发表的一篇专栏文章中则表示，脸书需要政府的密切监管，“我认为良好的监管制度可能会在短期内损害脸书的业务，但从长远来看它将对包括我们在内的每个人都更好”。他希望欧盟制定的新规则更加清晰、平衡，并认为这个规则不应由个别公司自行设定标准。欧洲消费者组织（BEUC）总干事莫妮克·戈恩斯认为，“目前太多数据集中在少数几个仅出于利益目的的行业参与者手中”，这显然是不合适和不合理、不安全的。
十是强调欧洲人工智能战略的国际深度参与和合作。白皮书专门有一部分谈到欧盟人工智能的国际合作问题。人们注意到，欧盟已经成为技术法规方面的全球主要参与者，率先提出了严格的数据隐私规则，并对谷歌、脸书之类的数字经济巨头处以数十亿美元的反托拉斯罚款。美国一些评论认为欧盟的一些立法新建议，例如对高风险AI的初步认证等，是“完全新颖的”，“这是决策者首次在全球层面提出这样一个全面的框架，以约束和指导AI技术的发展”，该政策可能成为“全世界决策者的参考”。欧盟的白皮书强调，欧洲完全有能力发挥全球领导作用，围绕共同的价值观和价值观建立联盟，促进人工智能的道德使用。欧盟在人工智能方面的工作已经影响了国际讨论，一些建议已经采纳。但欧盟同时认识到人工智能领域的重要工作正在其它多边组织和论坛展开，包括欧洲理事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经合组织、世贸组织和国际电信联盟等，欧盟将继续与这些国际组织以及“志趣相投的国家合作，并会在人工智能领域与全球玩家合作”，
但所有这些合作都将基于欧盟的规则和价值观，包括关键资源、关键数据的共享等，目的是创建一个全球公平的竞争环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