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2021年4月2日发表于东方网,作者为东方智库首席研究员、东大国际战略智库首席研究员
在对伊朗顽固采取极端打击政策的特朗普下台后,美伊关系出现了些许暂时的平静。对新上任的拜登总统而言,如何处理美国与伊朗的关系既是一大严酷的挑战考验,也不失为其改善美国对伊关系的一种契机和展现其外交能力的一种机遇。但目前看来,挑战考验远远大于机遇,美伊关系要转圜,条件远没有成熟。
美伊关系历史演变
伊朗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必定是中东举足轻重的大国,是美国无法忽视和轻视的。伊朗与美国的关系始于19世纪中后期。美伊关系曾经很密切,美国为了获得伊朗的石油并保持和扩大在中东地区的利益,大力扶持伊朗巴列维王朝。1963年巴列维国王宣布施行“白色革命”,依照美国的蓝图进行伊朗的农业与工业改革发展,并采取了限制伊朗传统的宗教势力等措施。特别是,美国与巴列维政权还签下了美国在伊军事人员可以享受治外法权,犯罪不受伊朗法庭审判,而是交给美国处理的霸权协议,这直接触动了伊朗高度敏感的宗教和民族自尊的神经,为后来伊朗与美国关系的恶化埋下了深深的祸根。
伊朗伊斯兰教宗教领袖霍梅尼对巴列维王朝与美国勾结,向美国出卖主权并限制宗教的行径坚决抵制反对,巴列维国王逮捕了霍梅尼,并于1965年11月4日将霍梅尼强行驱逐出境。但1977年起,伊朗爆发大规模的反国王群众运动。1979年2月1日,在国外流亡了14年多的霍梅尼以胜利姿态返回伊朗,受到“至少两三百万人的欢迎”。各地游行示威大规模升级,群众抬着霍梅尼的画像,高呼“打倒国王,建立伊斯兰教国家”的口号。由“白色革命”引发并累积的不满情绪达到巅峰,最终引发了伊朗伊斯兰革命。
在政权全面失控、石油工业停产、交通中断和军方宣称保持中立的困境下,巴列维国王于1979年1月16日被迫出国“长期度假”,并于1979年10月前往美国治疗淋巴瘤。伊朗学生在霍梅尼派授意下,于11月4日占领美国驻德黑兰使馆,扣留美国驻伊使馆52名外交官和平民为人质,长达444天。自1980年4月7日起美国与伊朗断交。
回顾这段历史可以看出,美国想从自己的战略利益出发控制并改变伊朗决无可能。伊朗的反美情绪已根深蒂固,并带有了深厚的宗教色彩,这不是华盛顿通过经济能源制裁就能压服伊朗的,也不是拜登上台后释放一些对伊改善关系的信息就能拉近美国与伊朗关系的。
伊核成美伊关系焦点问题
目前美伊关系的焦点在于伊核问题,而这一问题的核心在于美伊的战略较量博弈。伊朗在上世纪50年代就开始了核能源开发,因当时美国与伊朗的巴列维政府是盟友关系,美国认为伊朗在中东的作用可以有助于以色列抵抗阿拉伯国家,因此对伊朗开发核能源是默许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鼓动的。但在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和美伊断交后,美国对伊朗的核能源开发态度完全变了,多次严厉指责伊朗秘密发展核武器。美国在两伊战争后,对伊朗进行了经济及军事制裁,但伊朗并没有中止核能开发,因为这关系到伊朗特别是伊朗政权的生死存亡。
伊朗于2003年初宣布提炼出了核电站燃料铀,美国对伊朗加速提炼燃料铀高度警惕,担心伊朗进一步提升核能技术,发展核武器。国际原子能机构站在美国的立场上,不断对伊朗施压,通过决议要求伊朗公开其核计划,签署《不扩散核武器条约》附加议定书,允许国际原子能机构突击检查其核设施,终止提炼浓缩铀。伊朗对其核能研发多次作出说明,但国际原子能机构仍表示严重怀疑,双方分歧和争议开始加剧。
2004年4月,伊朗宣布暂停组装浓缩铀离心机。当年6月18日国际原子能机构理事会通过决议,表示愿协助伊朗解决核计划的有关问题。6月底伊朗恢复浓缩铀离心机的组装,但暂停了提炼浓缩铀。9月18日,国际原子能理事会在维也纳通过决议,明确要求伊朗终止一切与制造核武器有关的核活动。但伊朗有自己的辩解和原则立场。9月21日,伊朗宣布开始将37吨铀矿料中的一部分用于铀转化。此事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
伊朗核研发引发国际关注
欧洲大国在伊朗有重要利益,与伊朗有重要的经贸关系和能源、技术合作。2004年11月,德法英三国与伊朗多轮会谈后在巴黎初步达成协议,德法英承诺提供核技术、核燃料和一座轻水反应堆,帮助伊朗进行民用核能开发。11月22日,伊朗宣布中止铀浓缩提炼,作为回报,国际原子能机构理事会于11月29日通过决议,决定不将伊朗核问题提交联合国安理会。
但之后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2005年6月,伊朗强硬派艾哈迈迪·内贾德当选伊朗总统,内贾德上台后不久就在联合国发表演讲,强调伊朗有权研发核能。2005年8月11日,国际原子能机构理事会通过决议,要求伊朗立即停止与铀浓缩有关的一切核活动。2006年2月,该机构再次向联合国安理会提交了伊朗核问题报告,警告伊朗不得进一步开发有异变可能的核能开发,但伊朗不予理睬,宣布恢复铀浓缩活动。
2006年4月11日,伊朗宣布已成功生产出3.5%的低纯度浓缩铀,成为了国际核八强(联合国安理会五常+印、巴、伊朗)之一。4月28日,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巴拉迪向该机构理事会和联合国安理会分别提交了关于伊朗核问题的调查报告,称伊朗未能在联合国安理会规定的期限内中止铀浓缩活动,也没有和国际原子能机构核查人员进行全面合作。此事引起了美国和国际社会的高度重视。
六国加入伊核谈判
2006年6月1日,美国、俄罗斯、中国、英国、法国和德国有关伊朗核问题的外长级会晤,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结束。与会各方达成一项共识,在伊朗中止铀浓缩活动的前提下,向其提供一项具有吸引力的方案。7月31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关于伊朗核问题的第1696号决议,要求伊朗在8月31日之前暂停所有与铀浓缩相关和后处理的活动,并呼吁伊朗与国际原子能机构开展合作。
同年8月22日,伊朗正式向俄、美、中、英、法五个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及伊朗的重要贸易伙伴德国共六国,递交了伊朗对伊核问题六国方案的答复。当年12月23日,联合国安理会一致通过了1737号决议,要求伊朗暂停铀浓缩活动,并对伊朗的核计划和导弹计划实施材料和技术禁运。
伊核协议谈判艰难
之后,伊核问题六国与伊朗进行了各种协商,因立场不同,谈判十分艰难。2013年8月,伊朗强硬派总统内贾德在任满两届后回到校园教书,但内贾德任满前夕美伊关系出现某些缓和,两国官员展开秘密会谈。2013年9月,被视为更加务实的温和派鲁哈尼出任伊朗总统,上台3个月后奥巴马就致电鲁哈尼,这是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以来美伊领导人的首度接触,被视为两国由对抗转向合作的新开端。
2013年11月,伊朗与伊核问题六国之后的谈判顺利起来,双方两个月后在日内瓦达成一份被称为“联合行动计划”的临时性协议。期间又经过一系列波折后,2015年3月伊核问题六国与伊朗外长在瑞士洛桑举行外长会,为协议文本定稿。
中国发挥重要作用
经过长达9年的马拉松式艰难谈判后,伊朗与伊核问题六国(美国、英国、法国、俄罗斯、中国和德国)终于在2015年7月达成了并签署了《联合全面行动计划》(即伊核问题全面协议),协议于2016年1月生效。根据协议,伊朗承诺限制其核计划,国际社会解除对伊制裁。国际舆论认为,伊核协议的达成,中国发挥了重要作用,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也公开承认了这一点。必须指出的是,伊核协议得到了联合国安理会的批准,这是一件非常不易和极其严肃的事情。
本来,伊核协议有望继续实施,伊核问题有望彻底解决,但伊核协议签署后不久,美国进入四年一度的大选,特朗普对伊核协议强烈反对,以争取选民。特朗普上任后,多次对奥巴马总统高调宣称的伊核谈判成就予以坚决否定,威胁美国将推出伊核协议。特朗普2017年10月5日在白宫会见美国军方高级将领时,再次公开指责伊朗没有遵守伊核协议“精神”,实际上等于在公开释放美国将单方面退出墨迹未干的伊核协议。
特朗普破坏伊核协议
特朗普的强硬表态给刚刚有所缓解的美伊关系又蒙上了浓重的阴影。2018年4月29日,英国首相特雷莎·梅分别与法国总统马克龙、德国总理默克尔通电话,一致认可维持伊朗核协议的重要性,并表示将继续和美国就伊朗核问题进行密切合作,其中包括有可能出现的伊核问题“新协议”。2018年1月,特朗普宣布“最后一次”延长美国对伊朗核问题的制裁豁免期。
2018年5月8日,特朗普一意孤行,在白宫正式宣布美国退出伊核协议。伊朗以牙还牙,不断进行反击。鲁哈尼总统于2019年11月5日发表讲话称,伊朗将于次日启动位于福尔多铀浓缩厂的离心机,从而迈出了中止履行伊核协议的“第四步”。但他同时强调,如果伊核协议的签约方恢复履行其全部承诺,伊朗也会恢复履行承诺。
回顾这段历程可以看出,伊核协议的达成极为艰难,而协议的维持与履行更加艰难。美国特别是特朗普政府在其中扮演了直接的搅局和破坏角色。特朗普不仅毫无信誉地撕毁了伊核协议,而且依据美国国内法的“长臂管辖”原则,毫无道理地宣布对伊核协议的其他五国以及全世界所有继续与伊朗保持经贸、能源、科技、安全等各种合作关系和进行交易的国家、组织、机构、企业和个人,一律实行连带性制裁,从而把伊核问题全面、彻底复杂化了,也把美伊关系推到了新的对峙境地甚至战争的边缘。
美国极限制裁,伊朗绝地反击
在过去的两年多里,美国对伊朗无所不用其极,从经贸、军事、安全、能源等极限制裁,到公开暗杀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高级指挥官,在中东地区全面挤压伊朗的军事、外交和战略空间,对伊朗领导人进行安全威胁,在伊朗境内进行各种策反,激起了伊朗举国上下的无比仇恨。
伊朗毫不畏惧,誓与美国斗争到底。特朗普无计可施,一度提出要与伊朗恢复核协议谈判,但德黑兰看得非常明白,坚决不予理睬。伊朗领导人强调,美国必须首先解除对伊朗施加的各种制裁,伊朗才有可能恢复与美国的接触和谈判。同时,伊朗加速核开发,不断提高浓缩铀的提炼纯度,让美国感到担心害怕。
拜登深知美伊关系继续恶化下去对双方都不利,对美国更不利。因此在上任后试图改善与伊朗的关系,并将此作为其外交政策的优先事项。可以说,拜登是下了一定决心,动了一番脑筋,做了不少功课,作了一些善意表示,进行了一些外围的外交策应沟通,但要让德黑兰接受还远远不够。
美伊关系两大症结
症结在于两点,一是拜登在表示改善美伊关系的同时,又下令对被认为伊朗支持的叙伊边境武装民兵组织进行上任后的首次军事打击,让德黑兰看清了其真面目,二是拜登只说不练,仍然在要求伊朗首先停止核研发,而无意首先取消美国对伊制裁,伊朗不可能接受,因为这与特朗普的要求并无区别。
美伊关系冰雪要融化,决非一朝一夕。这不是时间问题,而是美伊双方的战略判断、相互信任与战略策略较量博弈的重大问题,并且这种较量博弈与美伊两国的内政和外交情势密切相关。
拜登要满足伊朗要求,必须首先取消特朗普的对伊制裁,这在美国当下的政治气氛下根本做不到。而伊朗领导人要改善与美国的关系,也受制于伊朗国内的各种政治、宗教因素的制约。美伊关系的缓和改善,还必定会受伊朗外交特别是伊朗与世界其他大国关系的互动突破的影响。当时其他大国力促伊朗达成伊核协议,而如今美国把这些关系搞僵,拜登政府基本上延续了特朗普时期的对外打压政策,继续对伊朗蛮横制裁,因此这样的国际大环境显然已不复存在。
可以预料,拜登会继续推进其对伊外交并试图取得突破,但只要美伊双方中的任何一方不占有明显优势,没有相应的两国国内政治气氛和国际大环境,特别是华盛顿不能展现其改善对伊关系的决心、诚意和行动,则美伊关系的僵局乃至对峙还将延续下去,并不排除进一步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