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2021年7月23日发表于东方网，作者为东方智库首席研究员、东大国际战略智库首席研究员
在德国总理默克尔访问华盛顿后的第六天，美国和德国于7月21日宣布双方已就“北溪-2”（Nord Stream 2）天然气管道达成协议。根据该协议，美国将不再阻挠反对该项目的如期竣工，双方将通过紧密合作来确保欧洲的能源供应安全，并确保该管道不能被用作对付乌克兰等东欧国家的地缘政治及经济的武器。
美国无力摆布盟国
在当下世界灾难多发、病毒变异、全球疫情恶化的严峻形势下，美德宣布达成上述协议，可以看作是世界的一种利好消息，也意味着美德关系的改善和美国与俄罗斯关系的某种缓和。其中释放的信息既是积极的，也是复杂的、耐人寻味的。至少表明盛气凌人的美国并没有那么强大和可怕，华盛顿对盟国的制约能力是有限的，各国包括美国的西方盟国都有自己的利益关切、需要和考量选择，不会被华盛顿的强权所摆布和吓倒。
“北溪-2”天然气管道项目于2015年开工，总投资110亿美元，前期进展比较顺利，但在2019年8月美国表示坚决反对并威胁制裁后，该项目出现了一系列波折，工程断断续续。目前全长约1200公里的管道铺设还剩下数十英里，如果得以顺利推进，有望在今年8月底或9月初铺设完毕。
“北溪-2”天然气管道既是俄罗斯与德国乃至欧洲国家的一项重大的能源合作项目，但又决非单纯的能源合作那么简单，其中既涉及到复杂的地缘政治，也直接关系到俄罗斯对欧洲的能源供应、德国的能源保障与安全，还涉及到乌克兰等现有对欧能源供应管道过境国的利益与安全关切，并涉及到美国对欧洲国家的能源供应利益问题。特别是，该管道涉及到美俄关系和美俄博弈较量。这些利益攸关既有现实的，又有长远的；既有表面的，更有内在的、潜在的和微妙的。
“北溪-2”管道事关重大
对俄罗斯来说，铺设并尽早开通从俄罗斯圣彼得堡出发，穿越波罗的海，然后一直通到德国格拉夫斯瓦尔德的海底天然气管道，无疑是十分有利的，单从经济利益角度讲，就可大大增加对德国等欧洲国家的能源供应量和能源收入。俄罗斯的经济结构较为单一，石油天然气是俄罗斯经济的主要收入来源和可靠保障。众所周知，能源是任何一国经济稳定发展乃至国家与社会安全稳定的关键，俄罗斯能与德国进行这样的重大合作无疑是一大战略突破。
对德国来说，尽管属于美国的传统战略盟友，美德关系从来就非同一般，但德国有自身的重大需要和战略安全考量。德国是世界第四大经济体，德国要维持庞大的工业产业正常运转和德国8300多万居民的冬季供暖问题，必须有大量的、可靠的、可持续的能源供应保障。另外，德国从自身安全利益出发，希望与俄罗斯发展稳定的关系。
德国虽然是世界经济大国和富国，但德国的能源基础并不好，境内主要能源为煤炭，而且还是最低档次的褐煤，这是无法保障德国的工业和民用能源需求的，必须通过外部能源提供方式来弥补本国巨大的能源缺口。德国曾大力发展核电，但在2011年日本福岛地震导致核事故后，德国决定全面放弃核电，改为使用传统能源。能够满足德国能源需求的主要是美国和俄罗斯。
德国人精明务实
美国一直都想把天然气卖给德国这个“大户”，但德国人是很精明的，也是相当务实的，德国如果从美国进口天然气要使用巨型LNG船跨过大西洋接收，其价格比进口俄罗斯天然气大约高出3倍多，德国人是不会干这种傻事的。于是德国主要转向俄罗斯。
长期来德国主要通过俄罗斯过境乌克兰的管道获取俄罗斯的天然气，由于近年来俄乌关系紧张，不确定因素增多，且乌克兰每年要从俄罗斯输往欧洲的天然气管道中收取高达20亿美元的过境费，德国感到既不安全也不划算。德国每年通过过境乌克兰的天然气管道，采购俄罗斯的天然气仅约530亿立方米，为此德国与俄罗斯商定在俄德之间新建一条通过波罗的海的“北溪-2”天然气管道，该管道计划每年给德国供应550亿立方米天然气，足以满足德国的天然气需求。
美国反对没用
德国和俄罗斯一拍即合，但乌克兰和波兰等原苏联东欧集团成员国坚决反对，美国更是坚决反对。前者既担心“北溪-2”管道建成后经济上大受损失，更担心今后俄罗斯绕过乌克兰对德输出天然气后，会在地缘政治、军事、安全等方面进一步硬怼它们，也即失去了制约俄罗斯的“杀手锏”。
而美国考虑和担心的事情就更多了。华盛顿多次表示，美国最担心的是德国等欧洲盟国因为在能源等方面更多依赖俄罗斯而与美国离心离德，导致大西洋两岸的军事、安全战略同盟关系松散，并在能源经济上失去巨大利益。
为此，美国一直坚决反对德国与俄罗斯的“北溪-2”天然气管道合作，特朗普执政时期，美德几次公开翻脸，特朗普公开指责默克尔为“俄罗斯的俘虏”，美国当局多次威胁制止该管道项目的推进，但默克尔政府并不买账，“铁了心”要推进与俄罗斯的管道合作。
彼此互不让步，但由于美国的竭力阻扰，“北溪-2”管道建设面临一系列难题。瑞士等国的一些公司因惧怕美国报复，表示有意退出该管道的铺设工程。
拜登年初上任以来，美德紧张关系在多种因素的促动下有所缓和，但拜登对于德俄“北溪-2”天然气管道最后铺设的反对态度迟迟不肯改变，这一方面是因为拜登长期来也一直质疑德俄的天然气管道合作，另一方面拜登在国内遇到共党势力和民主党内反对势力的双重压力，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美德达成协议的四大原因
此次拜登终于让步，美德最终达成“北溪-2”天然气管道协议，主要有四大原因：
一是“北溪-2”天然气管道已“生米煮成熟饭”，美国再反对已无济于事，反而会自讨没趣。拜登表示，他不赞同默克尔关于这条管道诸多优点的说法，但他的政府不得不接受现实，因为在他今年1月上任时该管道已接近完工，现在再阻止该项目为时已晚，目前最好的选择是与德国合作。美国自知已无力阻挡默克尔与俄罗斯的合作，该向德国表达的反对立场早已表达。
二是“北溪-2”天然气管道是默克尔的重大战略决策，也将成为其执政16年的主要政治遗产之一。该管道既涉及到德国的能源安全利益，也涉及到德国广大民众和企业的实际利益，无论是德国还是默克尔都不可能作出妥协让步，承担项目即将完工而功亏一篑的极大损失。
默克尔看似从不锋芒毕露，但她在关键问题上尤其是涉及德国自身重大利益的问题上，从来都毫不含糊。美国智库评论说，默克尔在外交和国际事务中的“唯一价值标准是德国的自身利益、实际利益，而非其他原则”。默克尔就是默克尔。
三是拜登政府在下一盘全球战略大棋。美国需要利用德国，改善与德国的传统盟友关系，并通过德国加强美欧战略同盟关系。同时，拜登政府在全球战略调整布局下，也在设法诱拉俄罗斯，以集中精力对付美国认定的主要战略对手。在“北溪-2”管道即将建成的关键和敏感时刻，美国采取以退为进策略，意在既修复、改善和加强与德国的传统同盟关系，又对俄罗斯示好，试图缓和并稳定与俄罗斯的紧张关系。
过去几个月来，拜登本人以及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与默克尔已进行了多次直接会晤和密谈。7月15日默克尔访问华盛顿，华盛顿再次竭力拉拢，“北溪-2”管道问题是双方磋商的重中之重。默克尔访美期间，虽然在一些公开场合表示了德美之间在一些问题上存在分歧，美德《华盛顿宣言》看似对别国只字未提，但细细琢磨这个宣言，不难看出双方达成了重要的并有明显针对性的战略共识。老谋深算的拜登不会因为与默克尔有长久的个人良好关系而在默克尔访美后，轻易与德国共同宣布已就“北溪-2”管道问题达成了协议、对德国开绿灯的，而势必进行了各种战略与策略上的权衡利弊。
四是美德双方在“北溪-2”天然气管道的相关问题上，尤其是在涉及乌克兰和波兰的安全和利益问题上，达成了某种共识。所谓的共识就是尽量考虑到乌克兰等国的利益和情绪，强调“北溪-2”天然气管道不是过境乌克兰的俄罗斯对欧天然气管道的取代，而是互补。美德承诺促成2024年后，乌克兰可继续有10年时间照常收取俄罗斯对欧天然气管道过境费。柏林方面还承诺，德国将设立一项规模10亿美元的基金——“乌克兰绿色基金”，推动乌克兰向清洁能源转型，初始启动资金1.75亿美元。美国也承诺将帮助促进并支持对乌的相关投资。美国官员表示，柏林方面将另外拿出7000万美元用于改善乌克兰的能源基础设施安全，包括网络能力建设。
美国与德国之间达成的协议还特别强调，今后倘若俄罗斯试图将对德能源供应当作地缘政治的武器，德国将采取包括制裁在内的系列措施，限制俄罗斯在能源领域向欧洲出口的能力，制约俄罗斯恶化对乌克兰和波兰等国的关系。
乌克兰坚持反对意见
随着美德协议的达成，两国以及俄罗斯围绕“北溪-2”天然气管道的长期争端似已基本解决。德国表示了满意，华盛顿表示了认可，莫斯科也表示了欢迎。德国外交部长马斯在其推特账户上发表推文称，该协议是一项建设性的解决方案。克里姆林宫方面表示，“北溪-2”项目即将竣工，普京和默克尔对该项目表示满意。由于关键的三方达成了基本共识，可以预料该管道将如期推进和竣工。
但围绕“北溪-2”天然气管道的风波能否就此停息，目前尚难断言。最大的抵制反对来自两大方面：一是乌克兰和波兰。在美德发布联合声明并肯定这项协议之际，乌克兰方面“作出了愤怒的回应”。乌外交部长库列巴在推特上表示，乌克兰将开始与欧盟和德国就该管道的合法性进行交涉，“给布鲁塞尔方面和柏林方面的外交照会已经发出”。
乌克兰外长库列巴和波兰外长拉乌在一份联合声明中表示，“北溪-2”项目在政治、军事和能源的层面上“威胁着乌克兰和整个中欧”，两位外长批评了美国不再阻挠俄罗斯管道项目建设的决定，并强调称美德目前提出的经济补偿和制约俄罗斯的建议，并不足以限制该管道项目所隐含的地缘政治和安全风险。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一再要求尽快见到拜登，进行“诉苦”，白宫一直拖着不见，在美德宣布达成协议后，白宫宣布已邀请泽连斯基在8月底访问华盛顿，显然是为了安抚乌克兰和泽连斯基，并向他“战略交底”。但拜登政府要改变泽连斯基和乌克兰的立场也是不可能的。基辅方面已经公开威胁称，如果美国和德国抛弃甚至出卖乌克兰，乌克兰将选择另外投奔。虽然这基本上是说说而已，但乌克兰的立场变化对美德也是不利的。
美国国内风波难平
另一方面，美国国内对“北溪-2”管道的抵制反对声音仍很强烈。美国共和党人在美德宣布达成协议后迅速表示了谴责，将之称为拜登送给普京的一大“礼物”。美国国务院政治事务负责人维多利亚·纽兰德在美国参议院听证会上披露协议细节后，遭到了共和党人的攻击。
美国国会山的一些议员表示，该协议在保护美国盟友方面做得不够。新罕布什尔州民主党参议员珍妮•沙欣称，“我仍无法相信这项协议或任何双边协议能充分为我们的欧洲盟友提供保障，并能将这条管道建成后的巨大经济和安全影响降至最低”。美国国务院一名官员表示，与特朗普政府相比，拜登政府制裁了更多与该项目有关的企业，“当然，我们认为上届政府本应做得更多，但是，你知道，我们在尽最大努力打好这手烂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