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2021年10月11日发表于东方网，作者为东方智库首席研究员、东大国际战略智库首席研究员
波兰宪法法庭10月7日做出裁定：在某些情况下，欧盟的最高法律机构即欧盟法院的裁决对波兰的管辖权没有约束力，欧盟条约的部分内容违反波兰宪法。表面看，这似乎是欧盟成员国波兰与欧盟的法律之争，属于欧盟的“家丑”，实际上此事反映出欧盟内部不断增多和加剧的内部矛盾，以及欧盟的盛极而衰、多重危机和进一步分裂分化，可以认为这是复杂多变的国际局势中一个重要的动向。
欧盟的担忧与警告
波兰宪法法庭的这一裁决，被认为得到了波兰执政党法律与公正党及波兰政府领导人的授意和直接支持，此举形同在欧盟立法体系打开了一个敏感的缺口，将在欧盟更多成员国中引起同样的连锁反应，从而进一步触发欧盟的离心倾向，这是欧盟十分担心和顾忌的。在英国坚持脱欧并最终与欧盟分道扬镳后，欧盟以及欧盟的主要成员国一直都很担心欧盟出现新的“反叛者”，给欧盟内部团结带来重大地震，给欧洲的一体化建设造成新的伤害。
欧盟对波兰宪法法庭的裁决怒不可遏。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10月8日发表声明，表示关切波兰宪法法庭的裁决，并指示执委会对裁决进行快速且彻底的分析，以确定欧盟下一步对波兰采取什么应对措施。
针对波兰当局的说辞和波兰宪法法庭的裁决解释，冯德莱恩强调欧盟条约非常明确，欧洲法院的裁决对所有成员国都具有约束力，欧盟法律优先于成员国法律，这是所有欧盟成员国加入欧盟时所签署协定的一部分。冯德莱恩重申，欧盟是一个价值观和法治的共同体，欧盟会确保波兰公民的权利得到保护，并确保波兰公民像联盟的所有公民一样享受欧盟成员国赋予的福利，但欧盟不会允许波兰在法律事务上自行其是，摆脱欧盟的法律统一性。
德法两国反应强烈
被称为欧盟两大“轴心国”的法国和德国也随即做出强烈反应。德国外长马斯在冯德莱恩讲话的当天，表示全力支持欧盟条约适用于整个欧盟，并强调如果一个国家既然已经决定加入欧盟，就必须遵守欧盟的条约，而不能另搞一套。
法国《世界报》发表了题为“波兰，加入欧盟意味着……”的社评，形容波兰此举犹如暗空中炸响的一声闷雷，雷雨终于在欧盟与波兰关系越来越紧张之际爆发了。社评指出，波兰宪法法庭有关欧盟法院相对于成员国的某些法律不具约束力的裁决，是对欧盟基础运作的正面攻击，标志着布鲁塞尔与华沙最近5年来在法治系统对峙上危险的升级。
该报认为，这一裁决极具“政治性”，事态至少将带来两大挑战：一是对波兰的民主法治体制，二是对欧盟之所以联合在一起的共同价值观和合约精神。该报指出，虽然波兰政府仍可通过放弃实施上述裁决来避免与欧盟的最后摊牌，但是总有一天，波兰有必要打破天窗说亮话，表明加入欧盟到底意味着什么？
欧盟其他成员国尽管没有明确表态，但从各自的国情、利益、立场和需要出发，都是有自己的态度的。总体而言，主张加强欧盟团结一致和继续推进欧洲一体化建设的国家，大多支持欧盟的反对态度，但对欧盟管辖太多、限制太多持批评立场的成员国，则认为波兰的做法不无道理，甚至希望波兰顶住压力。
波兰欢呼“主权胜利”
波兰的法官们解释称，依据现行欧盟条约，波兰并未授予欧洲法院统一波兰法律的权力。波兰民族保守主义阵营欢庆本国宪法法院的这一裁决，将之称为波兰的一大“主权胜利”。近年来，被欧洲舆论称为“民粹政府”的波兰政府，一直都在抵制欧盟对波兰的各种施压和威胁，波兰反对党和国内一些社会舆论严厉批评波兰对欧盟让步太多，有损波兰的主权利益。此次波兰“民粹政府”敢于同欧盟叫板，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社会舆论的好评，重塑了波兰政府的对外强硬形象，但波兰能否顶住欧盟的压力，就要看其政府的决心和利益考量了。
欧盟内部围绕欧盟法律的统一性问题早已存在争议，波兰等原东欧国家的“民族主义领导人”在法治建设等基本问题上一直都在公开挑战欧盟，欧盟对此早已不满，但一方面苦于找不到可以重拳出手的理由和契机，另一方面多少有些犹豫不决。现在欧盟认为自己有了重要的施压手段，遭受疫情冲击的波兰正在苦苦等待欧盟多达360亿欧元的资金援助，这是欧盟抗疫和经济复苏计划的一部分。
欧盟暗示，如果波兰当局坚持执行宪法法院的裁决，则欧盟委员会将不得不诉诸这一施压武器，这是政治和经济处境都很艰难的波兰政府难以承受的。但即便波兰政府最终被迫妥协，采取暂缓执行波兰宪法法庭的裁决，波兰与欧盟的矛盾也将恶化到难以调和的地步。
欧盟的心态也是复杂和矛盾的。不修理波兰，内部压不住；但若果真出手扣押或减少对波兰的抗疫和经济复苏资金，则势必导致矛盾进一步激化，而欧盟不到万不得已，定然不想在失去英国后再失去波兰。波兰也不过是出于内政外交需要的示强，与英国大不一样，至少目前还不敢与欧盟分手。目前双方都不过是在进行互有需要的较量博弈，且欧盟很大程度上是做给欧盟其他成员国看的，以免它们效仿波兰。
法律之争暴露三大问题
尽管如此，波兰与欧盟的法律较量反映了三大问题。
其一，波兰与欧盟的关系复杂而又微妙，双方各有利益精致计算。从历史上看，波兰这个国家是很有特殊性和复杂性的。波兰位于中欧，地理位置特殊，战略地位重要，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后，美西方出于对付俄罗斯的战略需要，一直都对波兰格外重视，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和安全上竭力拉拢波兰，而波兰也一直积极主动地投靠欧盟和北约，以谋取自己的安全和最大经济利益。
波兰在1999年加入北约，2003年加入欧盟。对于波兰的加入，欧盟表现出特殊的热情和支持，波兰也通过加入欧盟在经济上获得了诸多好处。波兰经济情况本来并不好，但在加入欧盟后，经济快速发展，一路高歌，即使受到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波兰经济也好于欧盟多数国家，成为当时欧盟内唯一实现增长的成员国，并不断大量吸引外资。世界银行和国际金融公司联合发布的《2013年营商环境年度报告》将波兰列为2005年来致力于营商环境改善速度最快的欧盟经济体。波兰政府和民众因此都坚定不移地支持欧盟，民调显示支持率高达85%以上，即便近年来波兰与欧盟的关系从冷淡到恶化，波兰对欧盟的民意支持率仍居高不下。
但长期遭受外来侵略、压迫的波兰，民族独立性很强，不愿意再受外部势力的欺负和操控。特别是2001年6月成立的法律与公正党（Prawo i Sprawiedliwość）利用民意，势力迅速膨胀，成为波兰执政党后，波兰的民族独立性和自主性表现更加强烈，波兰与欧盟在政治、外交和法律等问题上不时发生龃龉。
执政的法律与公正党具有保守主义和基督教民主主义性质，其在外交上主张亲美近欧，同时又在欧盟内部不断强调自主权，坚定维护本国利益，重视同其他中东欧国家抱团取暖，对俄立场强硬，这使欧盟对波兰又爱又恨。此次欧盟与波兰的法律争端，实际也是欧盟与波兰执政党和波兰领导人的一种较量。欧盟指责波兰执政党和领导人煽动民意，抵制民主，利用宪法法庭的裁决夹带反民主的私货，因此对波兰政府进行敲打，试图用经济援助换取欧盟所希望的波兰民主法治。
其二，欧盟内部问题成堆，分裂加深，凝聚力明显减弱。欧盟国家实际由两大部分组成，其先导和主体是西欧国家即“老欧洲”，其余是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后加入欧盟的一批中东欧国家，也即所谓的“新欧洲”。欧盟“新老欧洲”虽然出于各自需要走到了一起，但实际上双方在很多问题上同床异梦。中东欧国家因受传统政治、经济和价值观的深刻影响，与“老欧洲”国家貌合神离，难以适应“老欧洲”成员国的强势做派。
近年来国际格局的深刻调整、大国较量博弈的加剧和欧洲地缘政治的演变，使“新欧洲”国家的战略地位凸显，成为各方拉拢争取的重要对象，并因此在欧盟内的地位得到提升。而法德等西欧大国则按照传统思维，试图继续主导欧盟的外交和安全事务，并要求中东欧国家与它们保持一致。在这样的复杂背景下，欧盟在对美、对俄罗斯和对中国等外交政策和经贸合作问题上，都难以形成协调一致的立场态度，欧盟日益处于分裂分化状态。波兰敢于同欧盟叫板，显然是有原因和底气的。
世界大变局和疫情之下的欧盟，因处境不同，考量不同，政策取向不同，27个成员国之间特别是新老欧洲国家之间，在一系列问题上分歧增多，对立不断，矛盾持续暴露，这表明英国脱欧之后的欧盟并不太平。
其三，欧盟理想丰满，愿景良好，但当下的欧盟“仍是一座建立在妥协基础上的未完工建筑”。二战结束后，时任法德领导人的戴高乐和阿登纳为消灭欧洲战争策源地，提出法德推动欧洲建设的战略思想。欧洲建设从成立煤钢共同体再到欧洲经济共同体及后来的欧洲联盟，成员国由6国逐步扩大至15国，冷战后扩至28国，欧盟的推进步伐是快速的，但这主要是在法德和解及法德轴心的强力推动下实现的。如今的欧盟已非当年的欧盟，活力和强势已明显减弱。
欧盟内忧外患，内部很难做到协调一致，外部与美国争端不断，信任缺失，在如何处理与俄罗斯和中国的问题上也立场不一。但欧盟作为世界政治、经济和安全的重要板块，又不甘心于自己的失势和边缘化。欧盟提出战略自主，既不满美国，又担心中国和俄罗斯，试图强化自己的所谓价值观和民主理念，增强自己的国际独立性、自主性和话语权，但这实际上很难做到。
欧洲舆论大多认为，随着默克尔总理即将退出政坛，德国政治正在发生重大演变，自顾不暇，欧盟的“三驾马车”现已剩下法国马克龙在苦苦支撑，马克龙在继续描绘欧盟和欧洲的新愿景，但他内政外交处境艰难，在欧盟国家中缺乏默克尔的公信力、感召力和凝聚力，欧盟的前景堪忧。
欧盟需要增强凝聚力
欧盟媒体评论称，即使对建立一个日益紧密的欧洲联盟怀有热切理念的欧洲人士，也对欧盟的前途忧心忡忡。欧盟毕竟只是欧盟，并非联邦合众国，在欧债危机、难民危机、疫情危机等重大危机和欧元区扩展等重大问题面前，欧盟经受了考验，但也暴露出了诸多矛盾分歧。如果不是默克尔的苦苦支撑，欧盟不会有今天。欧盟保持目前的27个成员国都略显艰难，遑论进一步扩大规模。
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ECFR）官网在今年初发布题为《危机塑造欧盟：新冠时期的欧洲凝聚力》的研究报告，分析了2007年到2019年欧盟凝聚力的演变动态。报告提出要从八大方面增强欧盟的凝聚力，强调欧盟成员国政府应当牢记，维护欧洲凝聚力是他们的共同责任。尤其是面对国际性挑战，各国之间需要建立互信，才能在外交政策上达成一致；欧盟要与各个国际力量共同合作，才能应对全球性问题，如果欧盟各自为政，内部涣散，在国际和地区重大问题上举棋不定，甚至在一些问题上是非不分，充当美国的盟友和帮手，欧盟将因失策而更加艰难。
